九个多月——作为离别时间是长是短,自己难以判断。事后回顾起来,既觉得仿佛是近乎永恒的时间,又似乎相反,短得令人意外,稍纵即逝。印象每天都不一样。为了简单说明实物尺寸,时常在拍摄对象旁边放一盒香烟什么的,而在我的记忆影像旁边放置的香烟盒,却好像随着当时的心情而自行伸缩。看来,在我的记忆围墙的内侧,一如事物、事象之类变化不止,或者就好像与之对抗似的,本应一成不变的尺度也处于变化之中。
一个棋子(原因)首先“嗵”一声碰倒相邻的棋子(原因),又“嗵”一声碰倒相邻的棋子(原因)。如此连锁性延续时间里,什么是最初的原因,一般都变得无从知晓。或者变得怎么都无所谓。又或者变成没人很想知道的东西。进而,话题在“归根结底很多棋子在那里哗啦啦倒下”的地方戛然而止。
免色现出约略为难的表情。他一显得为难,眼睛两边就聚起几条皱纹。甚有魅力的皱纹。逐一细看,他的面部构造非常端庄好看。眼角细长,略略凹陷,额头方正宽大,眉毛明晰浓重,鼻梁挺拔,高度恰到好处。五官同其小巧的脸盘相得益彰。但另一方面,相对于小巧,脸的宽度多少有些过度。因此,从纯粹的审美角度看,其间就有些微失衡的欠缺显现出来。纵横均衡未能两全其美。但是,不能将这样的失衡一言以蔽之为缺点。这是因为,那归终成了他相貌的一个特征,失衡反而有让人释然之处。假如比例过于完美,人们倒有可能对其相貌怀有轻度反感,产生戒心。不过,他脸上有一种东西能让初次见面之人暂且放下心来。仿佛和蔼可亲地这样说道:“不要紧,请你放心。我不是多么坏的人,没有陷害你的打算!”
尖尖大大的耳朵前端从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白发间约略探出一点点,让我从中感到类似鲜活生命力的元素。进而让我想起秋雨初霁的清晨树林中从一层层落叶间忽一下子冒出的活泼的蘑菇。嘴巴横宽,细唇好看地闭成一条直线,仿佛一切准备到位,以便随时可以现出微笑。
把他称为英俊男士当然是可能的。实际也是英俊的。但他脸上有个地方摈除上述惯常形容,使之当场失效。相对于仅以英俊称之,他的脸实在过于生动了,变化过于精妙了。看上去,那里浮现出的表情不是计算后设计出来的,而是浑然天成。假如那是刻意为之,他势必成为相当了得的演员。但他没有给我那样的印象。
静寂让我睁眼醒来。不时有这种情形发生。突如其来的声响打断一直持续的静寂,让人睁眼醒来;突如其来的静寂打断一直持续的声响,让人醒来睁眼。
“你说的不错,当绘画模特,劳动强度的确比预想的还要大。”免色说,“想到自己被画成画,总觉得好像自己的五脏六腑被一点点掏空似的。”
“不是掏空,而是将掏出的部分移植到别的场所——这么认为是艺术世界里的正式见解。”我说。
“就是说移植到更为永续性的场所?”
“当然那得是具有被称为艺术作品资格的东西……”
“例如像一直活在凡·高画中的那位名也没有的邮递员一样?他肯定想都没想到的吧?一百几十年后全世界许许多多的人特意跑去美术馆或打开美术书籍以真诚的眼神盯视画在那里的自己。本来不过是无论怎么看都很难认为多么体面的男人在乡下厨房一个角落画出来的风格怪异的画……有点儿不可思议啊!其本身并不具有永续资格,却由于偶然的邂逅而在结果上获取了那样的资格。”
“偶然中的偶然。”
我无论如何不能设想我们正式解除夫妻关系而后也保持朋友关系。我们通过长达六年的婚姻生活共同拥有了许许多多的东西——许多时间,许多感情,许多话语和许多沉默,许多犹豫和许多判断,许多信守和许多达观,许多愉悦和许多单调。当然,相互守口如瓶而作为秘密藏在心底的事项也应有若干。但是,甚至连那种秘而不宣的隐秘感觉,我们也能设法使之共有。那里存在唯独时间才能培育的“场的重量”。我们让身体同那样的重力一拍即合,在其微妙的平衡中朝夕相处。那里还存在几条我们特有的“地方性法规”。不可能将这些归零,不可能将那里有过的重力平衡和地方性法规抽空而单纯成为“好友”。
“在我们的人生中,现实与非现实的界线往往很难捕捉。那条界线看上去总显得经常来来去去,就像每天兴之所至地随便移动的国境线——必须好好留意其动向才行。否则,就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哪一边了。”
我一向喜欢早早在清晨时分一动不动地注视还什么也没画的雪白画布。我个人称之为“画布禅”。虽然还什么也没画,但那里存在的绝非空白。雪白的画面上有应该到来的东西悄然隐身。凝神细看,那里有好几种可能性,它们很快就要聚敛为一条有效的线索。我喜欢这样的瞬间,存在与非存在交相混淆的瞬间。
重要的是相信自己,相信线的力量,相信线切割出来的空间的力量。不是我说,是让线与空间说。一旦线与空间开始说话,不久颜色就会说话。而后平面缓缓向立体改头换面。我要做的是鼓励它们、协助它们,绝对不能干扰它们。
在这阒无声息的树林中,仿佛可以听见时间流逝、人生嬗变的声音。一人离去,另一人到来。一个情思离去,另一情思到来。一个形象离去,另一形象到来。甚至这个我本身都在日复一日的重叠中一点点崩毁又一点点再生。不可能原地不动。时间不断失去。时间在我的身后前仆后继沦为死砂崩塌消失。我坐在洞口前一味倾听时间死去的声音。
原本以为这就是自己的路,一直像一般人那样走过来的。不料那条路忽然从脚下消失了。只好在不知东南西北的情况下两手空空地朝一无所有的空间屁颠屁颠走下去——便是这么一种感觉。
“假定我杀了你,那是意味之于我的你没了呢?还是意味着你从我面前永久消失了呢?”
“不错,之于诸君的我这个理念在那里气绝身亡。对于理念那是无数分之一的死。虽说如此,那也无疑是一个独立的死亡。”
“杀了一个理念,世界并不会因之有所改变吗?”
“啊,那还是要改变的。”说着,骑士团长又以李·马文风格陡然扬起一侧眉梢。“难道不是吗?设若抹除一个理念而世界也无有任何改变,那样的世界究竟有多大意义呢?那样的理念又有多大意义呢?”
心在记忆中,以意象为营养活着。
睁眼醒来时,我仍在黑暗中。黑得那般深重,在脸前竖起手指也全然不见。因为如此之黑,所以睡与醒的界线也无从分辨。从哪里开始是睡的世界,由何处发端是醒的世界,自己在哪一侧或哪一侧都不在,基本摸不着头脑。
但是,完全正确的事、完全不正确的事,果真存在于这个世界吗?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降雨或百分之三十,或百分之七十。纵使真实大概也是如此。或百分之三十真实,或百分之七十真实。这点上乌鸦足够开心。对乌鸦们来说,或下雨或不下雨,非此即彼。百分比那玩艺儿从未掠过它们的脑际。
“所谓理念,总之就是观念。但并不是所有观念都叫理念。例如爱本身恐怕就不是理念。可是促使爱得以成立的无疑是理念,没有理念,爱就不可能存在。”
对于有形之物,时间是伟大的。时间不会总有,但只要有,就会卓有成效。所以,尽管满怀期待就是!